【图语:话剧《庄先生》】
近日,由深圳报业集团资深媒体人庞贝编剧的话剧《庄先生》在深圳音乐厅小剧场连演两场,同时开启了在全国的巡演,引起话剧界的高度关注。
剧中研究庄子的庄生副教授和古代先贤庄周,因为一个极其荒诞的梦,有机结合在一起。从荒诞的梦中醒来,现实与梦境的边界模糊不清,不同的角色在不同历史背景和时代变迁当中穿梭往复。这场戏让观众静心屏气观看两个多小时。文学评论家孟繁华教授也专程来到深圳观看了演出,记者趁此机会专访了他。
一种“互梦”的复调叙事
晶报:您专程来深看了《庄先生》,想听听您的观感。
孟繁华:我觉得这个戏文化含量很高,庄子在传统文化中是一个特别有代表性的人物,是特别受到知识分子热爱和推崇的大思想家,但如何评价庄子,那是见仁见智的事情。此前我看过《庄先生》这个剧本,看完之后我感到很震动。大家都知道,这些年来中国的话剧市场和话剧创作特别不景气。从某种意义上,话剧已经到了面临危机的时刻。真正可以让读者、话剧界专家普遍满意的作品,几乎是少之又少。当然,这和话剧本身作为一种舞台艺术,受到了新媒体和其他艺术形式的巨大冲击有关系。比如说影视或是其他的娱乐形式对话剧的冲击,这是引起话剧危机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我们也越来越感觉到,现在一流作家从事话剧写作的越来越少,所以看不到好的话剧。比如北京人艺近几年依旧用《茶馆》作为开年大戏,一方面是表达了对老舍的敬意,但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市场上能够引起观众一致好评的作品越来越少。话剧最重要的是剧本,一剧之本,不像小说还有心理描写,戏曲还有唱腔,话剧只有对话。话剧就是对话的艺术。
晶报:这部戏的成功创作当然是基于庞贝作为作家的个人文化修养,基于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和对庄子的深切理解。这部戏在形式上处理得很独特,一种“互梦”的复调叙事……
孟繁华:《庄先生》在话剧形式上的探索是特别有价值的。我们都知道小剧场戏在中国是从上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出现的,比如我们熟悉的《车站》、《绝对信号》等。《茶馆》是经典,可是,老百姓都能看懂,但很多小剧场作品,观众是看不懂的,但小众艺术对于推动中国文学类型的多元化,对于丰富文化消费市场,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小剧场除了北京、上海之外,其它地方几乎是没有这个空间的。无论是正规的话剧舞台上,还是小剧场的实验空间中,好的剧本越来越少。看完《庄先生》之后,我感觉非常震撼。庞贝在塑造戏剧角色的时候,的确是做了许多探索。这个戏首先在结构上非常完整,有很多当下的元素在里面,这是一个“穿越”的结构,从两千多年前到当下。场景转换的时候,你会感到提心吊胆,但从场景转换到人物心理的对接,这个构思太缜密了。这绝对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作品,整个作品的成熟性和完整性,在近几年我是第一次看到,所以我给它非常高的评价。
一种有原创意义的形式
晶报:有人说这是一部悲剧,有人说这是一部荒诞剧,有人说这是一部处境剧,他们从中看到了萨特和贝克特的影子,看来很难简单地为这部作品贴标签。
孟繁华:《庄先生》这个剧还是一个悲剧,庄周和庄生有一个古今对话的关系,这种现代和古代的反差构成了对现实的批判,甚至反讽。反讽本身也是西方艺术的一种修辞。这里也有一种明确的荒诞感。在庄周的时代,他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方式是完全可以的。但是在今天,庄生坚持庄周的方式是有限度、有障碍、甚至是困难的。庄周对庄生来说,是一个理想的境界,是一个只可想象难以经验的境界。但是另一方面,现实的发展和历史的发展,又有历史的合目的性,比如城市化。现代化,它有历史的合目的性,这显然是更重要的。古代很多东西,可以想象,但不能经验。古代的东西通过转述,通过叙事,它变得非常美好。庄子的方式只有在庄子的时代才能去经验,在今天走庄子的道路大概只会处处碰壁,庄生的遭遇就告诉你了。这个戏特别有意思,有无限的解读空间。好的作品就是这样,不同层面可以被不同的观众接受和理解,一如有多少个观众就有多少个哈姆莱特一样。
晶报:这种时空对位确实是一种绝妙的构思,庄周梦蝶,蝶梦庄生。剧情主题本身即是一种结构性隐喻。
孟繁华:对。这出戏是一种对话,是一场古今对话。庄子是两千多年前的大思想家,我个人认为,在春秋战国时代,中国的原话语已经说完了。庄子之后,怎么去理解他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庄子是中国古代思想研究的显学之一。但庞贝有庞贝的理解。在庄子的时代,庄子所做的那一切是可以做到的事情,一切全都可以超然物外。我和你的世界可以不建立关系,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性情来生活。但回到庄生副教授生活的世界可以吗?他一辈子研究庄子,但是就是难以有庄子的生存状态,他必须用反庄子的方式去面对现实生活,他生活在当下,他就是个“终身副教授”。我在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时候,就有些老先生以副研究员退了,终身副研究员。庄生的形象并非空穴来风。庄子的研究可以满足你个人的思想精神要求,但是生活是如此之现实,老婆孩子也跟着庄先生这么生活是难以想象的。怎么办呢?庄先生把自己一生的研究成果拱手让给楚院长,这是一个讽刺,因此是一个悲剧。在一个小剧场里面把这种悲剧感写到如此有力度的境界,真是很令人震撼。我觉得这真是一个让人喜出望外的构思。我认为这部戏在当今的戏剧创作格局中无疑是一部优秀作品。
一种批判与悲悯的情怀
晶报:李泽厚先生说,“中国文人的外表是儒家,但内心永远是庄子。”现在也有人说,在先秦那个中华文明原生时代的诸多先贤中,唯有庄子具有最契合现代人心灵的魅力,譬如,热爱自由,尊重生命,回归自然……
孟繁华:庄子被很多知识分子奉为精神导师。《庄先生》在第一幕中保留了“庄周试妻”这个戏核,不能否认这个戏核是很有戏剧性的。但更重要的是,这个戏“穿越”到当下的时候,现代人庄生该怎么办?我们看到,这部戏具有非常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这是庞贝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情怀和担当。在这个戏里,我们看到庞贝通过自己的戏剧人物对当下社会现实的批判,特别是对知识分子难以建构起独立的精神和思想空间的批判,这是批判,也是悲悯。这种情怀在这个戏里是相当重要的。如果没有这个当下性,我们只不过看到了一个耳熟能详的古代故事而已,但当有了这种社会批判性,这个戏的思想力度和思想含量才得以构建起来。
晶报:当我们现在谈到传统文化时,更多的是谈到儒学,庄子在现代更是被边缘化了,道家是被遮蔽的……
孟繁华:道家一直没有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与汉代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孔孟之道变成国家的意识形态有关。事实上从庄子这条线下来,真正信奉这些东西的人,基本都是在整个社会结构被边缘化的人,比如竹林七贤,陶渊明,晚明的那些人物,他们都是边缘化的人物。当下的社会结构对知识分子构成的挑战更是难以超越的。在这出戏里面,理想的那一部分是庞贝写的庄周,现实批判这一部分写的是庄生。我觉得这个对接写得天衣无缝。所以无论从结构上、思想价值上,包括他们杰出的演出团队,都使这个戏空前的成功。我们不能说是绝无仅有的,因为我们没办法看所有的戏,但在我了解的范围内,在近十年来,这应该是非常突出的。
晶报:现在看戏(话剧)的人主要是年轻人,我在剧场也注意到这个现象,其实这是一个哲人的故事,但也牢牢地抓住了那些80后、90后。您认为,这是观众的鉴赏品位有了提高吗?
孟繁华:若把时尚文化误读了,按照自己的误解去从事创作是绝对错误的事。我们过去以为大众文化是就低不就高,腰带往下才是大众文化,其实不是这样的。大众文化初期的时候是色情和暴力,当受众的水准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们对思想性和文学性的要求究竟有多高,是难以估价的。《庄先生》这部戏能够被接受,本身就证实了我的这个看法。当下的年轻人对大众文化的理解,已经和过去的不同了,他们期待更严肃、更有思想性、更有文学价值的作品,是能走多高就要走多高。
一场与西方戏剧的对话
晶报:对于城市文化建设而言,年轻人的这种戏剧品位的提升有着特别的意义吗?
孟繁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城市如果对诗歌、戏剧不热爱,就可以看做是一种没有文化或文明程度不高的表现。有教养的、有一定审美能力的人一定会走进剧院看戏。我在剧场里很注意台下观众的反应。大家都是安安静静地把将近两个小时的戏看完了。这个戏没有幕间休息。一方面是戏很抓人,戏很有魅力;另一个方面,你能够看到走进音乐厅小剧场的这些观众的素质。后来有那么漫长的演出后的各种谈话,演员、导演、剧场老板的谈话,大家都在静静地听,掌声不断。
好的戏剧、好的文学作品对于建构城市文化实在是太重要了。《庄先生》能够对中国传统文化有这样一种深刻的理解,能够对中国本土文化资源进行激活、开拓和转换,这是非常重要的。西方文化国家,特别是强势国家,大多是我们三十年来的文学导师和文化导师:跟着美国走,跟着欧洲走;从文化到理论,每一个中国作家背后的文学导师都是西方人的影子。那本土文化资源怎么去开拓怎么去转换?谁来做这个工作?从这个戏我们也可以感受到,相比与西方文化“跟着说”和“接着说”,与西方文化“对着说”是更重要的。我们有了《庄先生》这个作品,就可以进行这样的对话,和西方构成一种对话关系。这是我们不断走向文化自信、文化强大的具体积累。正是有无数个《庄先生》这样的作品,才能使我们成为一个伟大的强势的文化和文学国家。
晶报:您说到对中国本土文化资源进行激活、开拓和转换,其实庞贝的《无尽藏》也是有这方面的探索,《无尽藏》是中国古典意境与西方知识悬疑的结合。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与西方现代艺术的对话。
孟繁华:《无尽藏》是近些年来长篇小说中评价很高的一部作品,曾获《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看完这个小说会加深对《庄先生》这部戏的理解,也会加深对作者庞贝的了解。这个小说的文化含量和它的讲述方法,在叙事方式上的探索和实验都是非常成功的,国内很多的批评家都对这个小说赞不绝口。《无尽藏》和《庄先生》在某些方面有相似性。庞贝在文化方面做了多年深厚的积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部长篇一部戏,使庞贝迅速站到了中国作家的前排。
《庄先生》剧情简介
战国中期:庄子辞官归家,却不得不装死避难。而当其从濒死状态醒来,一切都已变了……
当下:“终身副教授”庄生手捧着以毕生心血写就的专著,却无法以此换来职称与金钱。是“拍”还是“舔”,他会何去何从……
相隔两千多年的两个人,都在自己的“困境”中。到底庄子的故事是庄生的梦境?还是庄生的故事进入庄子的梦里?
《庄先生》在第一幕中保留了“庄周试妻”这个戏核,不能否认这个戏核是很有戏剧性的。但更重要的是,这个戏“穿越”到当下的时候,现代人庄生该怎么办?我们看到,这部戏具有非常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
我们过去以为大众文化是就低不就高,腰带往下才是大众文化,其实不是这样的。大众文化初期的时候是色情和暴力,当受众的水准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们对思想性和文学性的要求究竟有多高,是难以估价的。
孟繁华
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为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所长。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教授、博士生导师、当代文学研究室主任、《文学评论》编委等。主要著作包括《1978:激情岁月》、《梦幻与宿命》、《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第三部)等十余部;现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和前沿文化、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