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父亲在厨房为远归的儿女们包饺子。新京报记者 安钟汝 摄
父亲姓名:安运民
年龄:58岁 职业:小学教师、农民
父亲有两个职业,一个是乡村小学教师,一个是农民。多年以来,他这两种身份始终在“打架”:刚从地里出来,就去上课,上完课又回到地里。
近些年来,随着教育政策和环境的不断更新,他为跟上步伐,去学电脑、玩手机,甚至为了教好孩子还准备去进修个大专。跟土地较了大半辈子劲儿的父亲,又继续跟教学较劲儿。他总说,如果不学新东西,恐怕还没退休,就已经被淘汰了。
妹妹给父亲新买了一件羽绒服,父亲又收藏了起来。在他的衣橱里,已经收藏了多件新衣。现在,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开了线的外套,是五年前买的,上面笼罩着怎么都洗不掉的灰尘。
对于父亲的这身打扮,母亲不满意很多年了,“你好歹也是一个人民教师,就不能讲究一些?”父亲嘿嘿一笑,披上他的旧衣又去学校上班了。父亲总是认为,这些体面的好衣服是闲暇的时候穿的。但是,自从我记事起,父亲的衣服也从来没有体面过,因为他似乎从来没有闲暇过,不是在地里,就是在课堂上。
“农民教师”
父亲是一位乡村教师,我更喜欢叫他农民教师。
农民干完活,就会洗脚上岸,回家喝一口小酒,逗逗儿女。而父亲上岸,顾不得洗脚洗脸,就蹬上自行车往学校赶。在农忙季节,父亲的裤脚几乎没有干净过,总是带着黄土。
母亲说,父亲这身打扮已经三十多年了。
父亲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届考生,当年差十几分没有考取大学,就以高中学历进入我们村里的小学教书,成为民办教师。1998年以后,河南省开始逐渐清退民办教师,父亲为了成为公办教师,开始去县里的进修学校进修。那段时间,母亲几乎承担了所有的农活儿和家务,给父亲腾出时间读书。
无论母亲怎么照顾父亲的时间,但父亲无论如何是个农民,“地里的庄稼不能不管。”父亲连续两次落榜。
父亲“转正”是“因祸得福”,1999年夏,父亲去县城酒厂给家里的猪仔捞饲料,右腿不小心滑入发酵池,严重烫伤。
那个夏天,父亲什么农活儿也干不了了,这些时间,父亲只能用来看书。第二年,父亲通过了考试,成为一名公办教师。父亲成为了“公家人”,引来了村里人的羡慕。
父亲很珍惜这份工作,在母亲身体还好时,他不用太照顾农活,当了一段纯粹的教师,但只有四五年时间。
2005年,我和妹妹先后读大学。因为成绩不好,都读了三本,每年学费都上万,我和妹妹加起来一年的开销要三四万。而就在这个时候,村里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搬家、盖房的费用,又要十万元。
那三年,父亲和母亲成了不知劳苦的机器人。那几年,西瓜价格好,父亲母亲把十几亩地全部种成了西瓜。西瓜要灌溉,父亲总是深夜起床,把水泵装好,干到清晨。到了父亲上班时间,母亲就去瓜地里接替父亲。父亲啃几口母亲带来的干馒头,用灌溉的水管冲洗一下腿脚上的泥,就去学校上班了。而下班以后,父亲顾不得回家,带着学生的作业本,就又到地里接替母亲干活儿。
力不从心
那几年,我家的庄稼长得是村里最好的,记得有一年,几亩瓜田的西瓜格外大,暑假里,我和父亲去市场卖西瓜,刚到市场门口就被商贩围住,“这西瓜,你们怎么种的。”也是那几年,父亲从小学一级教师晋升到小学高级教师,乡里的学生评比,连续三年都是前三名。
但也是那几年时间,父亲母亲老得很快。
2010年,我大学毕业第二年,父亲母亲到重庆看我,我的女友看到我的父母很吃惊,“他们才五十多岁,怎么头发全白了,看起来像六七十岁了。”
那时候,我想让我的父亲退休,让母亲歇歇,父亲说,“等你们都结了婚,买了房,我们就歇歇。”父亲答应我,他把“农民”的工作“辞”了,把十几亩地租给别人种。
两年前,我和两个妹妹也先后成了家,在城里买了房,但父亲没从田里“退休”,也没从课堂上退休。
前年十一国庆节,我回家看望父母。有一天晚上,我准备追问他们为什么还没有说出租土地的事儿。还未开口,父亲却说出了令我很费解的话,“你看村里和你玩到大的伙伴,现在都在承包地,赚了不少,现在政策好了,你其实回来发展也不错。”
近两年,农村土地流转越来越盛行,一些年轻人承包上百亩的土地搞种植,我的一个童年伙伴,在邻村承包了几十亩地种西瓜,连续几年大丰收。还带着自己的父母去新马泰玩了一圈。
对此,父亲很是眼馋,他觉得土地越来越值钱,但他却力不从心。前年,母亲因为锄地不小心腰间盘骨折,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我被瞒着一无所知。同样是前年,父亲的左胳膊骨质增生,也不能干重活儿。这两年,他和母亲常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们再年轻几年就好了。”
当了半辈子农民,父亲没有赶上好的时代,现在赶上了,却干不了了,可又舍不得土地。就这样在我和妹妹的劝阻下,父亲却又“悄悄”当起了农民。
“较劲儿”
去年,父亲向我和妹妹妥协了,说真的要把地租给别人种,在学校也不再担任职务,老老实实等着退休。
他还总是在我和妹妹面前做一些美好的设想,“穿上你们买的衣服,泡上茶,帮你们带带孩子。”父亲甚至准备把那只放了七年的紫砂杯子拿出来用了。
从去年开始,父亲打算秋收后就把地租给别人,不再跟土地“较劲儿”了。
但是,他开始和学校“较劲儿”了。
去年,在生活上一向吝啬的父亲买了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拉上了网线,换了一台智能手机。他说,再不学习这些东西,退休都是问题。
去年年初,关于企事业单位工作人员退休年龄延迟至65岁的消息开始在学校流传。当时父亲和他的同事对这个政策了解得并不清楚,父亲以为,所有的人都要65岁退休了。假如传言是真的,58岁的他还要再干7年。
近几年,学校推行新课改,教学工具也开始更新,学校开始配置电脑、幻灯片。父亲对这些从来没有接触过。退休延迟的消息传开以后,父亲紧张了,“这些东西要学啊,要跟上年轻人。”
现在父亲成为学校年纪最大的教师。年轻教师们用笔记本电脑查资料,写教案,用智能手机发微信联系,父亲觉得越来越孤独。
“再这样下去,还没到退休,就被淘汰了。”
我和妹妹每次回去,父亲就追着我们,让我们教他如何下载课件,如何打字,如何用微信发朋友圈。父亲打字的时候,总是让我们忍不住笑,他用两个手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去敲,并且小心翼翼,好像怕键盘咬到他的手指一样。因为他眼睛花了,每次敲字,要瞅半天。
今年春节,我回家过年,看到父亲,他竟然学会了用手机下载APP,还给我炫耀他刚下载的教学资料。
对于父亲的“较劲儿”,母亲不太理解,去年,父亲想进修考个大专学历,被母亲否决了,“都那么老了,还折腾,折腾什么,就算被淘汰了也饿不着。”
但父亲知道,自己做了几十年的农民教师,现在改行,他舍不得,也做不来,他去年曾说,收了最后一个秋,就不当农民了,好好做教师。
■ 同题问答
1 父亲最常说的一句话:
等我退休了……
2 用一个词总结父亲的2015:
拼。在地里忙,在学校忙,本来想着去年再拼一年,就歇歇,现在看来,明年还要继续拼。
3 2016年父亲的愿望:
希望老人健康,儿女顺心。
新京报记者 安钟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