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平专栏】南怀瑾的最后100天|只缘一会灵山后
【图语:南师怀瑾先生】
只缘一会灵山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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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崔德众读我文章的同时,我向袁明教授介绍了南师与袁焕仙先生的渊源,袁教授也被南师的蜀中奇缘深深吸引与感动。半个多世纪的往事被我们被重新捡起,勾勒出南师蜀中生活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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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去历史烟霞,四十四年前的灵山一会历历在目,宛如昨梦。
那是民国三十一年(公元1942年)夏天,被誉为“盐亭老人”的一代禅门宗匠袁焕仙先生,来到四川灌县(今都江堰市)“诸峰耸蔚,俯瞰万流,极趣清幽”的灵岩山掩关禅寂。
袁焕仙(1887—1966),名其章,字世杰。四川盐亭县麟瑞乡龙顾村人。少有逸才,倜傥不羁。健谈论,善画,工书,早以辞章闻。清末时应童子试,年13岁名列前茅,先宿震之。辛亥革命后,毕业于四川法政学堂。
民国五年(公元1916年)后,袁焕仙曾任越西县知事、盐边县知事及直、鲁、豫十四省巡阅使署及川康绥靖公署高等顾问。民国十五年(1926年),广州革命政府在北伐进军中,委派杨森为国民革命军二十军军长,驻防万县。杨森委派袁焕仙署理夔关监督,兼任联军总司令部军法处长。当时朱德曾任杨森部团长职务,与袁焕仙关系很好,而且在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袁焕仙还曾救过他,因此朱德一直称袁焕仙为“焕哥”。
袁焕仙素来信奉佛教,精研内典。四十岁时,见国家多难,人心缘溺,于是弃政从佛,先后师从吴兴吴梦龄,鄂之翘楚秀空、苏州李印泉、穹窿山道坚,后皈依报国寺印光大师。袁焕仙曾经在成都十方堂禅院大殿内,苦参“德山小参不答话”句,连日废寝忘食。一天夜里,大殿插住的大门“哐当”而开,他豁然大悟。
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蜀中硕彦大竹萧敬轩、巴县朱叔痴,荣县但懋辛、潼南傅真吾等一百余人恭迎袁焕仙主持维摩精舍于成都三义庙。
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袁焕仙当选为国大代表,到南京参加制宪国大会议,并在南京成立首都维摩精舍,盛况空前,许多国民党政要如陈诚、陈立夫、周宗岳等时来参叩,执弟子礼。袁焕仙但以佛法供人,不及其他。人强询以政,不得已,揭《我之国是》,但求全国团结以御外侮,安息以厚民生。曾赴台湾讲学,台湾、日本等地大德均希望他留在台湾弘扬佛法,袁焕仙固辞,一年后返川。袁焕仙随后常往来于内江、重庆、潼南、盐亭、中江各地,讲授佛学。
1949年后袁焕仙回盐亭老家休养,1966年,“文革”将起之时洒然圆寂,享年八十。
袁焕仙先生著述宏富,曾写日记数百册,颇富懿言嘉行及史料。又作诗、文、词及楹联千百章,都在“文革”中散失,《维摩精舍丛书》第一函雕板亦毁。丛书第二函未及汇刻,现在尚存的仅有《心经》三讲,《释通禅与王恩洋》《东方学术之函讨》《说庄子齐物论序》四部而已。
或许,袁焕仙在上山之前,很可能就“去何处闭关参禅”一事请教过十方堂住持昌圆法师,昌圆法师或许建议他去的就是灵岩寺。因为早在1937年,昌圆法师就曾与其弟子能清和尚主持过灌县(今都江堰市)灵岩、般若两寺。
据袁焕仙先生的弟子、著名大德杨光岱所整理的杂章中介绍,袁先生在下山前曾为灵岩寺正殿撰有一联,:
溉数万顷良田,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清,好个比邻秦太守;
揉千七则藤葛,不说话亦堕,欲说话亦堕,拈与胡僧阿耆多。
该联既表达了袁焕仙先生对都江堰的修建者李冰的由衷赞美,又蕴涵了他对佛学的无限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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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时期,成都某报曾载:
“有一南姓青年,以甫弱冠之龄,壮志凌云,豪情万丈,不避蛮烟瘴雨之苦,跃马西南边陲,部勒戎卒,殚力垦殖,组训地方,以巩固国防。迄任务达成,遂悄然单骑返蜀,执教于中央军校。只以资禀超脱,不为物羁,每逢假日闲暇,辄以芒鞋竹杖,遍历名山大川,访尽高僧奇士。复又辞去教职,弃隐青城灵岩寺,再遁迹峨眉山中峰绝顶之大坪寺,学仙修道云云。”
这位南姓青年就是当年前来蜀山寻觅“剑仙”的侠少南怀瑾。
南师1918年生于浙江温州乐清。自幼接受传统私塾的严格教育,及至少年时期,已遍读诸子百家,兼及拳术、剑道等各种功夫。同时苦心研习文学书法,诗词曲赋,天文历法诸学,并深得其精要。20岁前,南怀瑾所拜的师傅,门派众多,多达80余人。他毕业于浙江国术馆国术训练员专修班第二期,并以姿势优异而荣获同期学员冠军。
彼时,还珠楼主李寿民所著的武侠小说《蜀山剑侠传》和《青城十九侠》正风靡一时。后来,在一次晚饭时,南师曾笑着对我说:“不只我喜欢看还珠楼主的书,很多人都爱看。”
1937年5月,年仅20岁的南师只身入川。
两个月后,抗战爆发,南京政府迁到重庆,一些朋友也来到四川,相遇时都说他有先见之明。南师却说,他们不晓得,自己其实只是想到四川寻觅剑仙,学习剑术而已。
南师入川之后,正值抗战军兴。他毅然考入国民党“中央军校”研究班第十期,毕业后进入军队,屯垦戍边。不久,南师调回中央军校任政治教官。又入华西坝金陵大学,研究社会福利学,以期服务社会大众。每逢假日闲暇,芒鞋竹杖遍游蜀中名山大川,访求高僧奇士。青城派剑术高手王青风,就是在这段时间结识的。
其时,住在鹄鸣山的青城派高手王青风被四川武林人士誉为一代剑仙,南师听说此人后,上山寻访他多次,终于得见其面。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南师与王青风之间已建立交情。一次,南师请王青风演示武功。据张怀恕的女儿秦明在《五十年来的近事——怀师》一书中记载,王青风站在山头上,用手一指,数丈外山峰上的一棵老松即应手而倒。南师童心未泯,很惊讶地问王青风何以没有剑光。王青风说:“我早已经告诉过你并无此事,欲练至有光,另有一番道理。”这时,南师又请王青风的大弟子表演,但见他用鼻孔吼气,便看到他站立之处,周遭山土转即成尘飞扬。南师回忆说:“此二次表演都是亲眼目睹的事实,由此而相信中国武术,的确可练至甚高甚妙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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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暑假,正是青枝绿叶时节,身材矮小的南师借休假之机,背着一把长剑悄然上了灵岩山,前来看望他的至交,灵岩寺的主持传西法师。
此时,袁焕仙已在山中闭关了一段时日。
在此,不得不谈谈南怀瑾的至交,灵岩寺主持传西法师。传西法师非常人,曾与汤用彤、梁漱溟、蒙文通、姚柏年、黄树因、王恩洋、熊十力同为彼时佛教大学者欧阳竟无先生的弟子。传西师本人也极富才学,精通唯识法相之学,交游多天下名士学者。20世纪四十年代,华西大学派滑竿师傅将他请下灵岩山给学生讲授佛学,他一直不肯,后来经朋友们力促下山,哪知道传西法师在课堂上竟突然将讲课内容改为《情与爱的哲学》,一个出家人在一群大学生中“谈情说爱”,在华西坝轰动一时。
灵岩山之所以在中国文化史上享有大名,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传西法师。他曾经邀请李源澄来此创办灵岩书院,邀请冯友兰、钱穆、蒙文通等来此读书,邀请川北大德袁焕仙至此闭关,邀请好友南师来此游玩,于是才有了”灵岩禅七法会“,才有了袁焕仙与南怀瑾的相识。
关于南师与袁焕仙的首次相遇,很多版本,因为时间久远,传出了很多版本,在南师身边生活百日,而我始终没有来得及印证。其中有一个版本如是说,袁焕仙在灵岩寺闭关,对经常登山的南师已有所闻,他发现南师虽然年轻,却非等闲之辈,他有意要传道与南师。这一天,南师又到灵岩寺去,正好袁焕仙出关,两人一见面,袁焕仙便先打招呼:“南教官,你好!”南怀瑾赶紧还礼,忙道:“听说您是有道的高人!”袁焕仙说:“哪里哪里,我看你武功很高,向你拜师!”南怀瑾谦虚一番:“不敢说教,陪你玩玩。”第一次见面,就是简单的过程。后来,袁焕仙真的跟南师学了一套太极拳。但真正有意义的是,南师从此拜在这位禅宗大师的门下,走上学佛学禅、弘扬传统文化的道路。
从此,灵山一会,成就了袁焕仙与南怀瑾的旷世佛缘。
袁焕仙先生曾嘱咐南怀瑾说:
在山数十日,切见诸禅德巍然自拔,有独立振衣之概,老人至喜也。摄其众向道,导其徒回车,风其俦化行方国者,实为怀瑾。而怀瑾律己过严,责人如己,老人至虑也。律己严,可也;责人如己,不可也。何也?律己严,过必远;责人严,众必减。众果减矣,汝纵口如河沛法若雨,其谁辅汝绍隆玄化而导行天下?古人所以有遇风而息之 惧也。谚曰:不痴不聋,不可作翁。班子曰:水太清则无鱼。圆悟勤又尝以示大慧杲者也。统此故纸。怀瑾阅卷自悉,无庸老人重拈。今社会非古也,朋友可借援而不可期以辅汝绍隆玄化。古有之普化克符吾宗家范,今恐无。必以无而现诸有,于内则多咎,于外必多尤,咎尤交倾,进程必碍,先哲所谓欲速则不达者也。余意,然千圣之心灯,续四生之慧命,不必外期友朋,要在自育一期超士,所以孔子道行,内有颜闵曾仲,不假外交伯玉原让。怀瑾此后念头当改,不然,徒滋烦忧耳。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一方面,袁焕仙一生收了很多门生弟子,唯独对南师最为器重,认为南师“巍然自拔,有独立振衣之概。摄其众向道,导其徒回车,风其俦化行方国者,实为怀瑾。”评价相当高。另一方面,也指出南师的缺点——“律己过严,责人如己”,是他最担心的——“老人至虑也”。袁焕仙这么坦率、这么严肃地指出南师性格上的弱点,在南师的一生中,恐伯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律己过严”,经过几十年的人生历练,南师的这个“毛病”始终没有改掉,但“责人如己”的确是彻底改变了,他对人非常包容,慈悲广大,有教无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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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正值袁焕仙禁语。南师非常郁闷:“朋从我思,繁兴我疑,无由启迪。”他的好友传西法师说:“我想禀告袁师,请求他对你的疑问以笔作答如何?”南师喜而合十道:“太好了!”于是,灵岩寺主持传西法师出面征求袁焕仙意见:禁语期间则以笔作答,非禁语期间则口头讲授,袁焕仙同意此法。于是,短短数十日中间,袁南二人的对答遂成巨帙。如:
如有一次南怀瑾问道:“什么是‘六根’、‘六尘’、‘六识’?”
袁焕仙回答:“石头就是六根,柱子就是六尘,‘琢棒’就是六识。”
四川人把打人木棒习称为“琢棒”。所以南怀瑾听了茫然说:“先生如此‘漫言’,学生不能领会。”“漫言”,意思是可笑的戏言,如称“漫画”。
袁焕仙说:“你如此‘漫问’,谁要你领会?”
南怀瑾仍未领悟,又问:“佛教中说,‘眼耳鼻舌身意’为‘六根’,对应‘色声香味触法’六尘,根尘相接,生出‘眼耳鼻舌身意’等识,称为六识。如今你却说六根即石头,六尘即柱子,六识即琢棒,这岂不大大违反佛教教义,不符合佛典吗?“
袁焕仙见他拘泥书本不能警悟,非常生气,提笔写道:“你既然已明了教义,贯通道理,即自己解脱可也,又何必到我这里来唠唠叨叨?”掷笔寂然在定。南怀瑾无语潜退。
第二天南怀瑾再参,问:“即不许作如是道理会,然则学人浅机从何得入?”
袁焕仙答:“汝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出的?”
南怀瑾久久无语。
袁焕仙说:“既未出入,何为出入?既无当下,一派圆成。谁是浅机?谁为深学?咄,无疾而呻,无病而药,释迦老子亦救汝不得也。”
南怀瑾问:“学人于此上不得,下不得,取不得,舍不得,尽平生力忘不得,计不得,祈师慈悲方便接引。”
袁焕仙答:“好好,恐汝虽如此说,未到此地,果届此也,恭喜贺喜,好消息将到矣,谛听谛听!当人于此千万不可退步,不必作必悟想,不必作不悟想,不必想不必不想,行时坐时,醒时眠时,朋友交接时,妻儿子女会合时,但略略管带,自然坛子内走不脱鳖。”
南怀瑾问:“学人疑情不起奈何?”
袁焕仙说:“只为你要信。信不立,疑何驭?疑信两忘,复是何物?此第一彻头也,千万莫要放过。”
南怀瑾问:“疑信两忘,就学人分上捡之,却无一物。”
先生说:“瞎汉!说却无一物者。是有一物邪?无一物邪?好看好看。此释迦老子、三世诸佛及一切贤圣入德之门也。这个彻头,尽大地是我口都赞不及,慎勿失之交臂。”
又有一次,南怀瑾问:“世上既有真假,那什么是真?”
袁焕仙说:“汤圆煮油锅。”
南怀瑾问:“如何是假?”
袁焕仙说:“油锅煮汤圆。”
南怀瑾更茫然:“如此谈话,益增迷惘。请老师剀切直示,解除学生迷惑。”
袁焕仙说:“咄,你何不说迷惘益增,你学生来解除老师我的迷惑?”
南怀瑾久久默默无言,有些领悟了……
又一天参禅时,南怀瑾问:“学人参情紧切,或觉大弥虚空,或金光闪烁,或显赤白黄绿等光,大如月轮,小如豆粒,或如电光闪烁时,未审何至,属优属劣,未知何从?祈示。”
袁焕仙说:“概属光影,汝但不着,亦许胜境,若欲取之,翻成大患,何也?盖汝之本体无相,无空无不空也。”
南怀瑾问:“正参话头时,忽觉虚空粉碎,大地平沉时如何?”
袁焕仙说:“咄!我说汝白昼见鬼,何也?虚空无形,汝从何碎?且不说粉,赵公山高,灵岩山低,汝从何平?且不说大地非大地。”
南怀瑾问:“参话头不能虚空粉碎,大地平沉邪?”
袁焕仙说:“恭喜恭喜!虚空粉碎也。贺喜贺喜!大地平沉也。细检细检!”
民国三十一年(公元1942年)冬月,南师搜箧残简,找到部分当时的对答语录,认为“此千圣之心灯,入德之梯航也。”不敢藏私。于是选择了其中“其言显,其义幽,其理约,其事质”的语录,“爰出鸿爪,飨我同仁”,辑成一册《灵岩语屑》,其中有许多“禅机警语”,对南师一生影响巨大。
据南先生回忆,记录这些文字时,“灵岩红叶,正满山也!”当时,袁焕仙笔示口授南师者比现在《灵岩语屑》多出数倍。南师后悔当时“固忽而轻之。”以至于袁焕仙当时口授则几罄忘,笔示幸能略存残纸,因此,当南师捡箧之际,一读再读,汗泪交倾,不由感叹:“此狮子一滴乳也。”
南师后来曾对传西法师、杨光岱、马白眉等说:“这是一段奇缘啊,倘非国变,何缘入川?倘不入川,这一段提不起放不下的公案,从何处了?仔细思量真是令人汗泪交倾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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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九月,正是灵岩山云高气爽,红叶遍山之际,袁焕仙专程为南师举行了一场“禅七”活动,特别指定南师为首座,并负责敲引磬、木鱼,担任维那。
我到太湖大学堂之后,南师与我多次谈到此事。他说,当时的他对于“参禅打七”等佛门规矩一无所知,只因传西法师极力怂恿,加以袁焕仙特别指定,他于茫然中照办。“过后回想,真似一出焕师编导的梦幻大戏。”此次“禅七”,参与其中的还有传西法师、潘子玉、杨光岱、王延鹤等近十人,并非如后来谣传“灵岩禅七大法会”的故事所说。但当时此举,正如庄子“飓风起于萍末”之言,实在是不可思议,不仅成为现代四川佛学界的大事,也成为中国现代禅学“维摩禅”兴起的重要标志。
参加灵岩禅七法会者中最出名为南怀瑾、释通宽、杨光岱三位先生,被誉为“三大元”,成为袁焕仙先生成就最高的弟子。
灵岩打七法会进行到第三天,袁焕仙手持戒板指着灵岩寺主持传西法师问:“是什么?是什么?快说,快说!”传西无语。先生摇头数下,自言自语笑道:“又放走一个。”
袁焕仙然后又以戒板指南师问:“是什么?是什么?快说,快说!”南师亦无语,先生却点头数下,亦笑道:“你很好。”遂手至佛前问道:“当时我叫你快快道来!你为什么无语?”南师答:“我当时不知要说什么?所以无语。”先生问:“你现在心中有一个什么吗?”南师复无语。
袁焕仙令其大喝,刚三声,便道:“停。你看你有个什么?”南怀瑾曰:“现在觅我心中无有个什么。”袁焕仙说:“此千圣之心灯,当人之慧命也。无再滋疑,快拜!快拜!”南师于是跪拜,袁焕仙随后禁止南师语,一时大家惊讶不已,谓同儿戏。南师自己也不知所措,于是表面同意,心中却满腹疑问。
打坐了一会儿,南师站起来问道:“既然说学人有个入处,说胡一计生死,便尔前途茫茫?”袁焕仙厉声斥道:“丑!你看你说的什么,生死未了的那个份上是有生死是无生死,是前途茫茫是后路茫茫?”南师彼时当下释然,遂礼拜在地。
当时,参禅的众人正在瞑坐沉思,南师与传西法师毗邻而坐,顾视诸人坐禅,好象无疾而呻,无韵而哦,而传西亦正凝神在坐也。因而内心不牧,几次嗤之欲肆,袁焕仙因此振威大骂道:“怎么如此不懂事!”南师当时被袁焕仙一阵痛骂,如病得汗,如梦得醒,惊悉个事原来如此不费力,不值钱,于是敛笑,遂尔收神,凝然与同学及传西等寂坐参禅。
又过了三天,果州一位道士来灵岩山,在袁焕仙室中闭户围炉夜话,曾子玉、王子赛两先生及周杨诸子皆围炉边。南师远隔重楼,但是却能看见先生室中人物、状态、话言,如同处一室,惊讶不已。于是,恭请袁焕仙到祖殿谈此事。袁焕仙大骂道:“我还以为你是个人,竟然会作这样的见解?”从古至今无论学佛或习武,许多人过分注重神异之事,反而越迷越远。这件事对南师影响甚大,他后来也常说:“神通与神经是两兄弟。”
是年冬,虚云大师自曹溪来陪都,成都尊宿聚于文殊院,同请昌公老法师与袁焕仙躬赴陪都,迎虚老来成都。南怀瑾陪同袁焕仙叩虚云老人,通报那晚所见奇事。虚云老和尚说:“嘻!南先生,若不是袁老居士手疾眼快,你就非常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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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永嘉人释通宽,素与南师为同学好友。后投身军籍,以病皈依于峨眉山大坪寺,拜释普明师。民国三十一年(公元1942年),释通宽来灌县灵岩寺与传西、南师日夕参究。
“灵岩禅七”法会开始后,通宽敲击木鱼四日,无所进展。第五夜手持钢针,跪于韦驮像前,以针自刺臂及两手,哭诉道:“通宽不悉往昔所造何种恶业,四恶未报,一性愚顽,今于佛前僧前法前痛悔前非,不造后恶,倘有所入,毕此身心,誓宏大法。”言语已毕,臂血、眼泪交落如雨。
南师见此情形,怜悯之心顿起,让他站起来,问道:“老兄如此这般,所求何事?”通宽答:“求佛。”南师问:“兄是何人?佛是何圣?求是何心?”通宽无语。南师以掌击通宽,通宽仍然无语。于是南师连打他数掌说:“青天白日,胡思妄想干什么?”通宽于是有所省悟。
第二天天刚亮,袁焕仙一见通宽,就拉着他手,命他拜于佛前,说:“快拜!快拜!前途尚有十八滩在。”南师等人闻悉后皆大惊,认为袁焕仙勘人之能不逊色于宋代的妙喜。后来,袁焕仙赴成都,通宽也于灵岩赴李子方七会下山,与袁焕仙在成都少城公园相见。一见面,袁焕仙便审视通宽良久,然后问道:“哪里来的魔气这么深?”通宽正想回答,袁焕仙又厉声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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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广汉三水关人杨光岱,毕业于绵阳高中。时年二十四,因病来灵岩山,准备在此长久居住。袁焕仙同情他,命他念文殊五字真言,杨光岱表面答应而内心不以为然。不久,袁焕仙在灵岩山举行“禅七”法会,让杨光岱参悟学习。
“灵岩打七”进行到第三天,杨光岱依然心神不宁,动定皆违,于是准备偷偷地走掉。哪知刚到门口,猛犬暴至,杨光岱大声呵叱,奋力驱赶,好一会儿,猛犬才离去。此时,杨光岱再返观身心,脱然若释,第二天在佛堂上,杨光岱将所见告知于袁焕仙。袁焕仙说:“不不!快拜!快拜!”拜完后,杨光岱自语道:“从今而后,乃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也者无一物也。”袁焕仙厉声斥道:“何不道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和也者,有一物也。”
又一天,杨光岱同南师至参禅佛堂,抵门南师以掌将杨光岱掀翻在地,曰:“是什么?快快道来!”杨光岱说:“你青天白日,遇到鬼了吗?如此胡闹做什么?”随后见袁焕仙。袁焕仙问:“你从什么地方来?”杨无语,即礼拜。袁焕仙道:“不是不是,好好学佛,莫错认贼赃。”杨光岱亦无语,复拜,袁焕仙厉声说:“向你道不是,礼拜个什么?”杨仍无语,再拜,袁焕仙满意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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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二年(公元1943年),袁焕仙闭关结束,离开灵岩山,来到四川省府成都,与傅真吾、但懋辛、萧静轩、朱叔痴诸居士共建“维摩精舍”。 因为袁焕仙与南师等人的努力,维摩精舍后来与欧阳竟无先生主持的支那内学院一道成为长江流域两大居士弘法集团,袁焕仙与南师于此居功甚伟。
关于灵岩寺对于南师之重要性,由其回忆可见一斑。南师说:“记得我在灵岩山下来后师友皆说我明白了此事。我自己也觉得对了。果然在此后,什么都容易懂了。这一点是根本智、无师智。凡是什么新旧学问,疑难杂症,不懂的,到了心中,只要一念回光,什么都众流归元,就都懂了。如石头投到大海中,连个波纹都不见,提起即用,放下便休。”为了潜心修道参禅,南师后来竟毅然辞去中央军校教官之职。数年岁月,袁焕仙和南师师生情谊甚笃,有如父子。由此可见,南师有后来举世皆知的大成就,灵岩寺和袁焕仙应该是其人生之重要转折。
由于袁焕仙在灵岩寺时,只有南怀瑾一人追随身边。后来,追随袁焕仙的弟子越来越多,许多人年龄比南怀瑾大十几岁、二十几岁,但都称南怀瑾为大师兄。南怀瑾因此成为维摩精舍开山首座弟子,也是成就最高,影响最广的弟子。
民国三十二年(公元1943年)五月,南师入峨眉山大坪寺闭关修持。随后,憩夏青城。再后即远游康藏,穷探密宗之奥。
1947年内战开始不久,南怀瑾先生返回浙江乐清故里,旋即归隐于杭州天竺寺,1948年,南怀瑾首度赴台考察,时间达三月左右。1949年春,南怀瑾只身赴台。多年后,南师先后执教于台湾文化大学、辅仁大学,并应邀至多所大学、机关、社会团体讲学。执教三十年,桃李满天下,海峡两岸不少文化名流、著名学者、军政要人及工商巨子都曾拜在南师先生门下。
南师长期精研国学,于儒、道、佛皆有精深造诣,精通诸子百家、诗词曲赋、天文历法、医学养生诸学,对西方文化亦有深刻理解,学贯中西,著作等身,人们尊称他为“教授”“大居士”“宗教家”“哲学家”“禅宗大师”和“国学大师”,一度名列“台湾十大最有影响人物”。堪称一代宗师,在中西文化界享有巨大声望。
李鸿藻之子李石曾曾经送给南师一副对联,高度概括他一生之成就:“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经纶三大教,出入百家言。”
一个甲子过去了,蜀山仍然挺立在南先生的记忆之脉上,蜀水仍然流淌在南先生的生命之河中,蜀地的师友故交和风土人情仍然鲜活在南先生九十多年的生命锦缎上。正是:
蜀山苍苍,岷水泱泱,先生之情,山高水长!
【王国平专栏】南怀瑾的最后100天|只缘一会灵山后听了南师的蜀中传奇经历,袁明教授感慨万千。
(王国平:1976年生,诗人、作家。四川江油人。著有人文地理随笔《都江堰——比长城更伟大的工程》《都江堰:两个世纪的影像记录》,大型访谈录《现在的我们——5·12大地震都江堰幸存者口述》,诗集《挽歌与颂辞》《琴歌》等。作品曾入围全国鲁迅文学奖,荣获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四川文学奖等。现居四川都江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全省委员会委员。本文节选自《南怀瑾的最后100天》。未经授权,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