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语:南怀瑾先生】
【王国平专栏】南怀瑾的最后100天|南师眼中三首诗
南师眼中三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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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9日开始,凤凰卫视连续五晚播放纪录片《西藏的西藏》。
大家本来不知道有这么一部片子,后来,南师说:“胡德平夫妇来电话告知此事,希望大家看看这个片子。” 一看之下,大家都认为这是一部摄制相当认真的纪录片。
《西藏的西藏》共分五集,分别为《神秘文明的遗痕》《探寻象雄文明源头》《神秘绚烂的西藏之花》《象雄文明失落之谜》《苯教今生》。诚如推介语“尘封在阿里荒原的古老文明,藏传佛教之前的苯教传承。象雄,西藏文明真正的根。难以解读的象雄文字,绵绵若存的神秘修行,朝圣、祭祀、供奉,横亘千年,佛苯之争。让我们一同上路,探知象雄文明的神秘面孔。”所言,通过这部纪录片,让很多人了解西藏的象雄文明和苯教文化。
每一集看完,南师都会作一些评述。因为南师早在四川时,二十多岁的南师就已经被授予密宗上师。
1945年,南师在神通俱足的风了和尚陪同下,远走西康、西藏,参访密宗各宗各派。风了和尚为他护法并安排行程,满空法师为他担任藏语翻译,四川高等法院首席检查官谢子厚大居士则供养他红教、白教、黄教、花教等多种秘藏法本。也许由于南师曾拥有当时西昌行辕公署少将参议的头衔,因此他能在康藏一带得到顺利的安排,并有得以参透密宗各派奥秘的方便。
这一次远行中,南师参访了贡噶活佛、根桑活佛等当世大德,得到多位上师的印证,承认南师为合格的密宗上师。后来,贡噶活佛还在成都名刹大慈寺,特地为南师传授了显密大小戒律,并亲手书写了藏文传法传戒的证书交给了南师。
由此可见,南师对于西藏和苯教、藏传佛教了解甚深。
我曾经见到关于南师学习密宗的文字。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向南师求证。文中南师如是说:“我们当年学‘大’密宗的法,很痛苦!求法就求了好几个月,天天到上师面前磕几十个头;天天供餐,上师始终不理你,几个月后总算答应了。据说要与大法有缘的才能传,一百多人报名登记,只圈定二十多个有缘的人。传法前,上师本身在坛城内念经念咒,手中的铃杵叮叮咚咚,比唱歌演戏还要忙;坛场从早到晚供佛的檀香、沉香不断,庄严的不得了,修七天七夜,要修到护法神现身。譬如道场的护法若是韦陀、关公,那硬是修到韦陀、关公站出来让你看,这个坛场才可以传法。到传法时严重了,前门上锁,后门上锁,有卫兵站岗,二十多个人,膝盖早已跪酸了,也不敢抬头,偷望一眼,上师宝坐依然是空的。最后终于等到上师出场,坛场庄严肃穆,这下可传大法了!搞了一百多天,花了那么多钱,老人家一上坐,静悄无声,桌子一拍‘啪’一声巨响,半天没有开口,再偷偷一看,上师不见了!莫非上师有隐身术?原来进房间去了,是上师不高兴吧?然后我们央求大师兄再恭请上师,上师上坐说:‘大法已经传完了,没有懂吗?’他骂了一顿。好,大法不懂,比大法差一点的传给你们:‘我,就是佛,一切不管,好了!’又下坐进去了。两句话,花了那么多钱,磕了那么多头,这个大法传完了!这是大密宗,你看厉害吧!实际上他传了吗?真传了!你们当中有敢相信自己就是佛吗?除非发神经。如果你不发神经而相信自己是佛,那就差不多了。但是凡夫多是不信自己是佛,或者信成发神经。”
由《西藏的西藏》,引出了一系列话题,其中就包括仓央嘉措的诗歌和曾缄的《布达拉宫词》。
2
南师说:“我认为,中国文学史上有三首长诗写得最好。”
我是一个写诗的人,自然极为关切如南师这样一位人所共仰的国学大师眼里的好诗是哪三首?南师不紧不慢的说。
一为白居易的《长恨歌》,妇孺皆知,不再多提。
一为吴梅村的《圆圆曲》,知者甚少。
《圆圆曲》是清初诗人吴梅村的诗歌作品,同时也是清诗中享有最高声誉的七言歌行。写于顺治八年(公元1651年)辛卯初。在作者由明入清后八年。诗所写的历史背景是公元1644年的甲申之变,而以吴三桂和陈圆圆的悲欢离合构成全诗的叙事情节。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所部农民起义军向北京发动了猛烈攻击,明廷在军情万分紧急情况下,最后才决定将驻防于关外的宁远总兵吴三桂撤回得知保卫京师,当吴三桂军行抵河北丰润时,北京已经陷落了,并且崇祯帝自缢于煤山的消息。吴三桂弛返榆关,准备向起义军投诚。传说因为他听到爱妾陈圆圆被掠,才愤而投清,并引清兵入关。在一片石大战中,起义军失利,李自成被迫退出北京城。因为一个女人造成的这一历史的骤然变化,使本来走向胜利的起义军归于失败,终于导致了清王朝在中国的建立。
该诗因金庸先生的《鹿鼎记》而为部分武侠读者熟悉,尤其是其中两句“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广为流传。
既然此诗为南师所重,又为读者所疏,在此不妨录下全文: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
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
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
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
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
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
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
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
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唯有泪沾衣。
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
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
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
白晳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
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
恨杀军书抵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
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
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
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阑。
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
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
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
专征萧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
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
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
教曲伎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
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
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
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
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代红妆照汗青。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径尘生乌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
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
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南师说,陈圆圆此生,无论或谤或誉,能得吴梅村此诗一唱,也不枉了所背的一世骂名。所以说,真正了解陈圆圆的,既不是李自成,他粗鄙无能,不懂爱情,也不是吴三桂,他引清兵入关,践踏爱情,真正懂陈圆圆的,是江苏太仓的大才子吴梅村。
3
南师说:“宏达,你去把曾缄的诗词复印一份过来。”
然后,南师把曾缄翻译的《仓央嘉措情歌》和他所写的《布达拉宫词》递给我说:“曾缄是了不得的大诗人啊”
接着南师回忆了得到这些作品的来历。
这件事跟一个叫印华法师的比丘尼有关。印华法师是太虚法师办汉藏佛学院时的学生,抗战时期曾到世界大诗人泰戈尔所在的大学读书,后来任温江佛学院院长,为当时川西尼众中之翘楚。南师到峨眉山大坪寺闭关,亦得益于印华法师的推荐。南师闭关期间,她是虔诚发心供养的外护之一。南师曾在一首《忆禅人印华法师》的诗中写道:“印心促膝记当年,定起绳床月满天。几点腊梅花欲蕊,经窗相对两无言。”这首诗记述的是南师当年接引印华法师悟道的公案。
1942年,南师在灵岩寺参禅,突然收到一封信,传西法师帮忙拆看一看,是一本1939年1卷8期的《康导月刊》杂志,杂志里就载有曾缄翻译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情歌》,后来曾缄又写了传世名篇《布达拉宫词》,闻名海内外。
南师微笑着说:“一看文字,就把我吸引了,非常喜欢。我把这些诗翻来覆去的读,背得很熟。这些诗也一直带在身边,哪怕逃难到台湾,也没有舍得丢掉。现在都还能背《布达拉宫词》”
说着,南师抖了一下烟灰,背了起来:“拉萨高峙西极天,布拉宫内多金仙,黄教一花开五叶,第六僧王最少年……”
七十年前的长达174行的诗句,南师张口就背,其惊人的记忆力,让在坐的学生和客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南师又说;“你们四川人了不起啊,曾缄也是四川人啊。”
在座的其他同学立即“鼓噪”起来:“老师,你对其他每个地方都有褒有贬,为什么一直在说四川的好话?这么多年了,我们就从来没有听见你说一句‘四川不好’的话。”
南师说:“对不起,我喜欢四川。”
南师又捡起刚才的话头,说:“曾缄(1892—1968)是北京大学的高材生,后来又到蒙藏委员会任职,工作期间他搜集、整理、翻译了仓扬嘉措的藏语情歌71首。其翻译版本在现行汉译古本中公认成就最高。”
我想,所有喜欢仓央嘉措诗歌的人,尊崇南师的人,都应该读一读这首曾缄写仓央嘉措故事的长诗《布达拉宫词》。
拉萨高峙西极天,布拉宫内多金仙,
黄教一花开五叶,第六僧王最少年。
僧王生长寞湖里,父名吉祥母天女,
云是先王转世来,庄严色相娇无比。
玉雪肌肤襁褓中,侍臣迎养入深宫,
当头玉佛金冠丽,窣地袈裟氆氇红。
高僧额尔传经戒,十五坐床称达赖,
诸天时雨曼陀罗,万人伏地争膜拜。
花开结果自然成,佛说无情种不生,
只说出家堪悟道,谁知成佛更多情?
浮屠恩爱生三宿,肯向寒崖倚枯木,
偶逢天上散花人,有时邀入维摩屋。
禅修欢喜日忘忧,秘戏宫中乐事稠,
僧院木鱼常比目,佛国莲花多并头。
犹嫌生小居深殿,人间佳丽无由见,
自辟离门出后宫,微行夜绕拉萨徧。
行到拉萨卖酒家,当炉女子颜如花,
远山眉黛消魂极,不遇相如深自嗟。
此际小姑方独处,何来公子甚豪华?
留髠一石莫辞醉,长夜欲阑星斗斜。
银河相望无多路,从今便许双星度,
浪作寻常侠少看,岂知身受君王顾。
柳梢月上订佳期,去时破晓来昏暮,
今日黄衣殿上人,昨宵有梦花间住。
花间梦醒眼朦胧,一路归来逐晓风,
悔不行空学天马,翻教踏雪比飞鸿。
指爪分明留雪上,有人窥破秘密藏,
共言昌邑果无行,上书请废劳丞相。
由来尊位等轻尘,懒著田衣转法轮,
还我本来真面目,依然天下有情人。
生时凤举雪山下,死复龙归青海滨,
十载风流悲教主,一生恩怨误权臣。
賸有情歌六十章,可怜字字吐光芒,
写来昔日兜绵手,断尽拉萨士女肠。
国内伤心思故主,宫中何意立新王,
求君别自薰丹穴,访旧居然到里塘。
相传幼主回銮日,耆旧僧伽同警跸,
俱道法王自有真,今时达赖当年佛。
始知圣主多遗爱,能使人心为向背,
罗什吞针不讳淫,阿难戒体终无碍。
只今有客过拉萨,宫殿曾瞻布达拉,
遗像百年犹挂壁,像前拜倒拉萨娃。
买丝不绣阿底峡,有酒不酹宗喀巴,
尽回大地花千万,供养情天一喇嘛。
我之所以将此诗收入本书,绝非为了凑字数,而是我想要用这种方式向两位大师——曾缄先生和南师致敬!
(王国平:1976年生,诗人、作家。四川江油人。著有人文地理随笔《都江堰——比长城更伟大的工程》《都江堰:两个世纪的影像记录》,大型访谈录《现在的我们——5·12大地震都江堰幸存者口述》,诗集《挽歌与颂辞》《琴歌》等。作品曾入围全国鲁迅文学奖,荣获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四川文学奖等。现居四川都江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全省委员会委员。本文节选自《南怀瑾的最后100天》。未经授权,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