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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师怀瑾先生|更向荒唐演大荒
来源: 立身国学教育  2015-03-19 16:09:00   责任编辑:沈碧梅  www.k618.cn
内容提要:因此说,一部历史就是一个大故事,一部历史就是一个大谎言,大历史都是这么个大谎言,大故事,古人的话更是谎言,更是故事。

 

  【图语:南师怀瑾先生】

【王国平专栏】南怀瑾的最后100天|更向荒唐演大荒

  更向荒唐演大荒

  2012年7月4日

  星期三 晴

  前几天,南师跟我说,等马宏达回来,我们就开始口述。我正在纳闷,宏达兄已经回来四天了,怎么还没有动静呢?

  晚饭后,我正在房间里练习乞丐蹲,就接到牟炼姐的电话,南师希望今天晚上开始做他的口述。我一听,别提多高兴了,我来太湖大学堂的重要工作要开始进行了。我连忙换好衣服,收拾好录音笔、笔记本等一应物件,直奔行政楼而去。

  南师已到茶室。同在的还有宏忍师、马宏达、牟炼和一位摄影师、一位电脑师。我们坐在茶室,宏忍师为我们递上了茶。

  南师对牟炼说:“我现在有四支笔,一支笔是马宏达(南师的贴身秘书),一支笔是你(牟炼),你的唯识论书稿,那么现在《唯识法》这一段就听完了,开始最重要,讲到第八的时候,特别重要。一支笔是刘老师(常随学生,为南师整理书稿四十余年),一支笔就是王国平。”

  南师又很严厉地说:“一些人跟到学佛听课,都是空事,都是假的。而且听了永远都没有致用,所以,那天晚上我跟他们讲,很讨厌,很后悔,看到就烦,几十年来,他们一无成就。”

  停了片刻,南师点了一只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后,对我说:“王国平,我们的龙门阵开始了啊,你有精神嘛?”

  我恭敬地答道:“有。”

  南师说:“宏忍师你要盯着王国平打坐、学佛、锻炼身体。国平啊,你也要盯着宏忍师,她事情多,有时候会乱。你要把身体调整好,两三个月回去一趟,看有没有老太太啊,好的家常菜的厨师带一个两个来,以后再说好了。”

  南师话锋一转:“龙门阵开始啦!”,然后娓娓道来:

  世界上的人类,有一个特性。所有的人都喜欢听故事,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种(有)文化的生命,都喜欢听故事,从母亲肚子里生下来,到小孩,一边唱歌一边拍啊拍的,喜欢听故事。

  人,从生到死,昼夜都喜欢听故事,没有故事,自己会编故事,骗自己的思想和感情。这就包括思想和感情,这是人性很奇怪的一面。不但人爱听故事,而且爱听谎言。没有一句真话的,任何人没有一句真话。我这个话很严重吧,包括宗教家的教徒和圣人,一切的圣人,一切的普通人,都爱说谎言,为什么叫它谎言,因为这些都是对研究历史文化没有用的,几千万亿年都没有用。因此说,一部历史就是一个大故事,一部历史就是一个大谎言,大历史都是这么个大谎言,大故事,(那么)古人的话更是谎言,更是故事。换句话说,(我们)所学回来的人生,从生到老,都是欺骗自己,说谎言,编故事,活了一辈子。

  第一段话,很有意思吧,这就是用四川话讲的龙门阵,要写作的话,你得老老实实运用你的文学天才。

  因此,中国人有两句话,就是《增广昔时贤文》讲的“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每个人活了一辈子,一天到晚都在说别人的故事,都在说谎言。

  岂止《昔时贤文》,有一本小说也指出了这个道理,大家没有看通,那就是《红楼梦》。好,有关《红楼梦》,胡适之先生他们研究考据是曹雪芹写的,是不是曹雪芹写的,我到现在不同意,这个问题不是我们的范围,不讨论,顺便一句话带上。《红楼梦》里第八回有两句话:“女娲炼石亦荒唐,更向荒唐演大荒。”你看,开始就说清楚了,但是大家都没有闹清楚。然后,胡适之发起研究《红楼梦》后,毛泽东很佩服胡适之,他从北大做图书馆管理员开始,就没有搞懂《红楼梦》,最后,《红楼梦》还变成了红学,哎呀!把我笑了一辈子。这个故事真的是曹雪芹写的?把人笑死了,《红楼梦》谁都没有弄懂。其实啊,就是我们刚才讲的“女娲炼石亦荒唐,更向荒唐演大荒”。(《红楼梦》这个书我们这里有,你要查的话就叫他们给你拿,我们是要有根据的。)

  这是第二段龙门阵。

  第三段龙门阵是我新交了一个朋友王国平,他要来给我写传记,我觉得很好啊,我也想写啊。但是自己没有精神写,我也不想写。怎么讲到传记呢,我从小对这个很熟,慢慢跟你讲啦。

  传记在中国开始,第一部就是《史记》,司马迁写的。孔子著《春秋》,就是历史的大谎言的故事,打打杀杀,称王称帝,上流的社会引导下流的社会的一个大谎言、大戏剧性的世界。孔子著《春秋》就是写史实大谎言的一笔帐,他有他的观点和看法,春秋笔法是对历史大谎言的一个批判。

  司马迁写《史记》也是写历史,他以个人为主体,与孔子不同。变了一个方法,他以帝王事迹为轴,以时间为中心,编上历史上人物的故事,所以司马迁的《史记》与孔子的春秋笔法不同,是人物列传。所以,传记这种文体是自司马迁开始的。司马迁以后有班固写《汉书》,后来又有《后汉书》《三国志》等,一路下来,截止清朝,共有二十四个阶段,于是便写有二十四史。加上中华民国至今这一百年,可以写二十五史,但是这二十五史写不出来,因为这一百年太复杂了,太大了,因为白话推广,太细腻了。那么我这段话的重点是讲传记文学的开始。

  然后到了宋元以后,喜欢写年谱,觉得每个古人、名人的一生,仅仅一篇传记或者墓志铭还不够,喜欢研究古人,开辟一种新的体裁叫年谱。明朝开始的年谱,我也看了,这些都是烂帐,都是杂货店的烂帐,有什么意思,真的假的,都很难讲。真的就是一篇谎言嘛,谎言本来就没有假的。但是我最喜欢一个明代出家人的年谱,就是憨山大师的年谱。

  然后,明朝以后,清朝开始,写年谱的慢慢多了。到了清末,20世纪初,外国的传记进来了,比如《钢铁大王卡耐基传记》《兴登堡传记》啊,我看了很多传记。后来郑成功的传记都出来了,真真假假,无从考证。正是“女娲炼石亦荒唐,更向荒唐演大荒。”

  小时候,我看的传记很多,跟我的经历有关,我小时侯对传记很有兴趣。十二三岁以前,翻译的外国人传记,翻译得好不好不管,什么《钢铁大王卡耐基传记》《兴登堡传记》《福尔摩斯探案记》《茶花女》等,很多,很有趣,我也很有兴趣阅读。我受这个兴趣影响很深。再到后来流行的《曾国藩日记》,尤其是国民党的蒋介石提倡,连共产党的毛泽东也崇拜《曾国藩日记》,哇,那个时候,是必读之书,必读之书啊,也很佩服。我提出来,曾国藩是有意的,他晓得清朝人在注意自己,他是有意的借日记和家书讲这些家务事,他是一个理学家,是文人领兵,他是对付给清朝,给别人看的,他想通过日记和家书表示:我哪里是想当权做大事啊,哦,你看我是主张做人,回到田园……你看他的日记,怎么个差兵打仗,而且打败仗,屡打屡败,怎么都没有记录呢?

  (我插话:“现在我正在看一本传记,叫《曾国藩》”)那是唐浩明写的,他给我通过信,这个我们不讨论他,我们就摆龙门阵嘛。这些传记对我影响都很深,后来我考据过,都真,都假!

  我六、七、八岁开始,有个同宗的伯伯,父亲叫他哥哥,名叫南光俅,我叫他“光俅伯”,一辈子打的光棍,没有结婚。他的职业是做布鞋的,可是在我们乡下,他会读书,会读古诗,会说评书,好的历史小说大部分会背,很奇怪,一辈子手里拿个旱烟袋,做个布鞋。那个时候是20世纪初期,随着国外的皮鞋进入中国,做布鞋也衰落了,没有出路,我父亲把他找来,在我们店里做总管理,类似于总经理。一个人,抽个烟。乡下的人每天晚上知道他会讲故事,什么《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说岳全传》《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好听得不得了,所以我跟母亲父亲吵,一定要跟光俅伯睡觉,好听他讲故事。晚上我脱得光光的,和他一起住在家里的小阁楼上。哇,每天晚上都听,《三国》《水浒》《说岳》,这是影响我一生的小说教育,最深刻,也是历史的大谎言。

  我们那里乡下人有一个风俗,爱听评书,而且找两个讲评书的人分成两派,进行说唱比赛,搭两个平台,用桌子堆起两层高,给个椅子让他们爬上去,泡茶、讲评书,《赤壁之战》啊《草船借箭》啊,打个鼓,咚咚咚,开始背小说,看哪个背错了,不仅要讲出来,还要唱。北方人叫说评书,我们那里叫对口白。对错的对,嘴巴的口,说白话的白。有一次,很好玩,有个人来挑战,专门挑战光俅伯,先说《隋唐演义》,慢慢就扯到你是姓南的。咚咚咚三声鼓响,然后唱道:“你们姓南的,百家姓上没有份啊?”意思是说,你们姓南的百家姓上都没有你的份,你算个什么呢?下面的人都盯着光俅伯,心说看你如何回答,等对方问完了,咚咚咚又是三声鼓响,光俅伯就唱道:“你错了,这个南字真正了不起,南朝刘氏现真真!”一下子就把人家盖住了,对方就答不出来了。一下来,我父亲就说:“你不要乱讲,南朝是个历史朝代,是刘家的天下,是刘宋王朝的。”光俅伯说:“我给他逼得没有话讲了。”这是个历史故事,所以,我一生都是从历史小说中的基础来的。到现在,我想这个龙门有好几千字了。

  后来,我也想写自传,也想写我的经历。但是都是谎言,为什么呢?自己写自传,每个人的自传都是吹自己的,他不是有意吹,不以自己为中心,怎么能写得出自传呢?这是第一个理由。第二呢?所有自传和回忆录,都是以自己为中心,当然是写自己嘛,是好的,坏的也写了一些,但是人类有个习惯,你写真的,讲真话,人们不信你,你说谎话,人们却要相信你。那我写真话,难写,写谎话,不甘愿。再说我们几天经历过的事情,几年经历过的事情,这回忆录写出来的都是印象而已。(我插话:记忆也不可靠),对,不可靠,大不可靠,只是印象而已,自己再加上一些东西。所以呢,这个回忆录不想写。而且,根据历史的经验呢,真话不想说,说了没有人信,假话不肯说,干脆不写了。

  我也想过,我的这本传记取名为《忏悔录》,不过呢?有外国的卢梭和奥古斯丁已经写有《忏悔录》了,我们不好再用这个题目了。所以就用摆龙门阵,冲壳子的方式比较好,以后想到更好的名字再说。

  口述结束后,南师又点了一支烟,说:“现在呢,王国平好朋友,我给你出个好题目,不写这个,用四川话讲,我们两个就摆龙门阵,冲壳子,你一段一段记录,逗拢来再说。我每次讲完了,你把它整理出来,过两天交卷,一段一段,不讲次数的,情绪来了,就多讲点。现在讲的也有四十分钟了吧?”

  牟炼答:“半个多小时了。”

  南师说:“这个是开场白,你看有意思吧?这样的方式,你同意吗?”

  我答:“很好、很好,有意思,非常出人意料。”

  南师说:“这样,你也轻松愉快。这也不是回忆录,也不是传记,等你写出来之后,我们再说。万一我讲到一半死掉了,这个就讲不成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第二次听到南师说“死”这个字,第一次是在才来太湖大学堂的时候,南师说:“国平啊,我们要抓紧时间,有可能我讲不完就死了!”

  我连忙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说:“不会的,绝不会的。”

  南师说:“好了。今晚上也讲有四十多分钟了,每天晚上在餐厅里搞一些无聊的事,不晓得干什么,还不如在这里讲一讲。”

  马宏达说:“这个口述可以保留一个原貌,这也是一个版本。”

  我说:“对,它保留了当时的语境,不加任何修饰,很真实、很亲切。”

  南师也道:“对,就要原貌。就是你的那个笔调,很轻松,太严肃了,大家反而不想看。可以说是小说,可以说是瞎编的,所以,四川话的摆龙门阵和冲壳子,两个题目都可以用。冲壳子就是吹大牛,说谎话,编故事。那我以后给你讲,就从入川开始,十八、九岁开始讲起,不足的地方,再补充补充。就这样了,想休息就休息,不想休息就坐一下,轻松自由,该吃的什么都有,这样好啊?”

  南师休息了一会儿,又说:“我忽然想出一个办法,中国有个办法,我后来有个办法,你不会算命。中国人喜欢算命,人生下来就有年、月、日、时四时,天干地支,叫做四柱。柱头摆好,就算你的八字,不管男女,一开始就算你几岁行庚(运),换句话这是大科学、大哲学。一个男女从娘胎里到出生之前,一半是先天,一半是后天,这是生命的科学。等到四柱八字算定了,几岁开始行庚,几岁一换。比如我,就是六岁开始行庚,六岁就开始,我回想起来,六岁以前糊里糊涂,六岁以前真不知道,记不得了,有些人三岁以前都记得,还有一些孩子更聪明,我碰到过,生来就记得了,我记不住。我是六岁开始有知识,我后来反省了一下,我是六岁一个阶段,六岁一个阶段,我的龙门阵从六岁开始摆起。”

  我说:“南老师,我给您汇报一下,我对中国的教育制度非常关注。”

南师说:“那更好,我的《二十一世纪初的前言后语》上册是关于教育的,有一篇文章很重要,只写了一半,还没有写完,你一定要看,等我年纪大一点,我再写出来。几千年的教育,国家没有出过几个钱,但是出了多少人才啊!方法错了、目标错了、内容错了,一切就都错了。我现在办吴江太湖国际实验学校,就是在另外尝试一种教育模式。”

  (王国平:1976年生,诗人、作家。四川江油人。著有人文地理随笔《都江堰——比长城更伟大的工程》《都江堰:两个世纪的影像记录》,大型访谈录《现在的我们——5·12大地震都江堰幸存者口述》,诗集《挽歌与颂辞》《琴歌》等。作品曾入围全国鲁迅文学奖,荣获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四川文学奖等。现居四川都江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全省委员会委员。本文节选自《南怀瑾的最后100天》。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本文责编:沈碧梅】